夏雁浦有些难以启齿,“但我听说……秦公与萧将军情非泛泛。你这是……”
“是以,我才要助相公一臂之力。”梅道然抬头,一双眼静如冻冰,“军师能许我富贵荣华,未必叫我入室登堂。我等相公投桃报李。”
他手中干布一擦,刀光一闪,如同素练,直直刺上房梁。
接着,梅道然面无表情,将那把环首刀插回鞘中。
“夏相公,我说得很清楚,直到新君登基那天,保好秦灼的人。我要他毫发无损。”
五月三十,阴天好日。帝位迎新,萧恒出殡。
萧恒的后事,他自己生前作过指示。哪天死了,也不要草席,埋在地里,给庄稼树木做肥。更不要哭丧,各去做事。这跟死者为大的殡葬观念太过相悖,被置之不理。
这件事到底怎么干,不得不请教秦灼的意见。
夏雁浦前来询问时,秦灼刚放下药碗,他听夏雁浦说完,才扭过身子。一件大红薄罗外衫松松系着,从胛骨开出花来。嘴唇沾染药汁,红得发乌,如沁人血。这一刻,夏雁浦直觉他是一条盘踞凳上的大蟒蛇,鳞片鲜红,闪烁动人。
秦灼笑起,嘶嘶吐信,说:“他的后事,和我有什么干系?夏相公,你把我当成什么人?”
像印证他所言非虚,萧恒出殡当日,秦灼缺席。
秦灼不管,李寒禁足,一切只能由朝中安排。因天气炎热,萧恒尸骨未得,一应礼节从简。追諡尚未商定,但论其功劳,仍同皇帝,出承天门,至太庙安葬。
萧恒生前没有礼服,那件海龙皮大氅便代替肉身,安置棺中。棺为楠木,椁为檀木,红紫交映,华光四射。棺材之后,摆放萧恒神主,百支香烛高烧,散发阵阵馨香。等棺材上方落下绣黼时,夏雁浦出列。
他扬声宣布:“自从公子檀失踪,臣等忧心如惔,不敢不尽力寻访。历时十数载,终于重寻建安侯殿下踪迹。镇西将军功高盖世,当为明君,然将军薨后,国祚无继。臣等故奉殿下入京,复登大宝,以慰将军在天之灵!请殿下入拜——”
所有人看到,下一位皇位继承人从旁间走出来。
他头戴乌巾,身穿素服,面容清秀,亦是少年。
建安侯从萧恒灵前跪下,三拜过后,上香三炷。
随他起身,金吾卫充当夫子,跨步进入。三十六只云靴分跨,十六个肩膀微低,将萧恒棺椁的漆红大杠扛在其上。
夏雁浦叫道:“起灵——”
棺椁微微晃动,被十六个金吾卫抬在肩上。
建安侯走在最前。随着他走下台阶的脚步,与丧人员下拜磕头。
萧恒棺椁停放车舆之上。
车舆缓缓驶动。
建安侯步行扶灵。
梅道然护卫建安侯身后,面色平静。
车驾从灵堂外出发,向北前往太庙。车轮每滚过一遭,街道两旁,都响起震天动地的痛哭之声。这声音比灵堂中华丽虚假的祭奠要震撼万分。千万人齐声叩头,长安如生地动。千万人齐声哀哭,苍天摇摇欲坠。千万人痛哭将军将军,无一人高呼殿下千岁。
夏雁浦跟在车舆之后,缓慢行进。
送葬队伍离承天门越来越近。
突然之间,哭声止息。
不只是哭声,还有队伍行进的脚步声,整齐有序的马蹄声,车舆往前的辘辘声。天地间一切声音被按下静止。
不多时,人们张大的嘴巴里,重新弹射出声音。不再是哭声,而是议论声、奇怪声。
所有人低语着,向前方翘首张望。
夏雁浦快步赶向前方时,终于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声响。
也是脚步声,马蹄声,车轮声。
但只有一人,一马,一车而已。
在承天门前,直抵太庙的那条路上,一辆木车载一只矮棺,和太阳一起,从地平线尽头爬行上来。
那个本不可能出现的人,手捧青不悔的灵位,在萧恒盛大的出殡仪仗前住步。